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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3章 第 613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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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3章 第 613 章

皇帝看到姜遺光的鏡子很微弱地亮了一瞬, 快得像錯覺。

“咦……”徐福詫異,“又到你了?”

姜遺光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,料想也許是這片地域特殊的緣故。他將鏡子收起,徐福卻笑問他:“你看見了什麽?”

姜遺光:“沒什麽, 前輩認為我該看見什麽?”

徐福嘆息:“不說也罷, 你必然是看見了自己的罪孽。”

他繞著圓鏡走一圈, 緩緩吟道:“魂登孽鏡現原形,減字偷文暗補經。陰律無私實判斷,陽人作惡受嚴刑……孽鏡臺前無好人……”

皇帝聽的心驚肉跳, 知道這便是傳說中的孽鏡臺。

活人死後,靈魂拘往閻羅十殿,第二殿中立著由天地陰陽二氣化生的孽鏡臺。人之一生,罪孽功過終將為孽鏡臺所現,無可狡辯。

她自忖一生問心無愧, 但再深究,終是犯下過殺孽,又有貪、妄、弒親之罪。她不知自己會遭受何種審判。

再有,傳聞孽鏡臺為地府判官所用, 可此世間只聞惡鬼亡靈, 不見判官,誰知那孽鏡臺以何種方式審判功過?

她想悄悄問姜遺光看見了什麽, 礙著徐福在場,又不便問。

若按俗世善惡之分,姜遺光自然是惡人, 他照過孽鏡臺後急急將山海鏡收起, 不像無事。可若說他真受到審判,卻也不像。

徐福道:“興許這是孽鏡臺, 又興許不是。我曾照過,見著自己的半身。女娃娃,他不肯說,你也來看看吧。”

“什麽是半身?”她問。

徐福:“每一個陽間的人,在陰間都有一個對應的魂,這便是人的半身。”

皇帝聽得恐懼,姜遺光對皇帝微微一點頭,她才敢取出鏡,心道,自己已算入死劫吧?半個魂都在鏡中,只是不知該如何渡過。

再有,這徐福一路走來,雖不將人命放在眼裏,卻不曾說假。

她有些好奇自己的“半身”,依言照去,卻見山海鏡中照出孽鏡臺鏡面光滑凈亮,孽鏡臺現出刀鋸地獄模樣,兇鬼猙獰,業火重重。當中正被刀剜鋸割砍的男鬼痛苦擡頭,血泊中扭曲的面孔竟和她有九成相似。

兩面鏡相對,一面照一面,鏡影重重無窮盡。

皇帝吃了一驚,又害怕又著魔地移不開眼。驀地,鏡中人猛擡起頭與她直直對視。

皇帝從未見過如此陰狠、殘忍又惡毒的目光,嚇得手一松,鏡子掉在地,忙蹲下去撿,心還怦怦急跳。

剛才,鏡子裏那張臉簡直要沖到她臉上了。

“如何,女娃娃,看見了你的半身嗎?”

皇帝口舌發幹,勉力平靜道:“看見了……是個男人,不,男鬼,他仿佛在地獄中受苦……”她有些不知該怎麽說,不由自主揪住衣領,心有餘悸道,“朕……我……那個人,好像就是我……”

“是你,是你的半身,你靈魂的另一半,按你們的說法,那是你的念。”徐福露出一絲笑,緊接著那抹笑越來越大。

奇怪的是,以往他的笑或虛假或無奈,這次卻滿是悲愴,“你看到了!所有人的命都是註定好了的!那就是你的半身,你註定的命!”

皇帝不明白他在說什麽,強忍恐懼起身倉皇跑到姜遺光身側,低聲問他:“姜卿,你也看到了自己的半身嗎?”

姜遺光沒有回答,皇帝自言自語道:“朕看到的是個男人……我想起來了,你的念是……”

她是女子,見到自己的半身是個男人模樣鬼魂。姜遺光的半身該是個女子。她馬上就想到將離,但姜遺光不願說,她便不提。

姜遺光不知在想什麽,問她:“陛下,你剛才從扶桑木上看到了什麽?”

皇帝眉頭微蹙:“……朕在扶木樹上看見一張人面。”雖說那場面實在恐怖,但姜遺光向來不會說無用的話,她便忍著從骨子裏泛起的悸懼仔細回想,“那張人面似乎也和朕在鏡中看到的相似。”

姜遺光:“扶木連通陰陽,陛下早就在扶木上看到了自己的念,那些人應當正是被自己的念所害。”

孽鏡臺似對鬼物有禁制,半身之魂無法離開。扶木就不一樣了,本就連通陰陽兩界,姜遺光猜測,興許那些人湊近看久便被自己的念吞噬。

徐福回過身:“不止如此,鏡中不止有你們的半身。陛下,你不妨再看看?”

徐福頭一次稱她陛下,皇帝聽了不覺榮幸,反倒寒毛都豎起來了,她也沒辦法,只能再忍著懼意,仔仔細細看一次。

漸漸的……她的臉色變了。

她終於看出了點名堂。

“這是……這是……”

但她寧願自己這雙眼什麽也看不見,也好過眼睜睜看到這一幕慘劇。

她本以為自己下墓後已經見過足夠多怪事,再沒什麽能嚇到她,可在看明白眼前場景,想通其中關竅後,她整個人掉入完全的絕望深淵之中。

“你早就知道了……你早就料到了……”哽咽聲音出口,她才發現自己居然哭了,淚珠無聲掉落。

徐福微笑:“這就是命,你,我,乃至天下人都逃不掉的命。”

胡說!

女帝心尖還在發痛,眼前兩人皆平靜到冷漠的樣子,叫她漸漸收了聲,深吸幾口氣將軟弱咽聲吞回去。

眼淚還在眶裏打轉,可她已經能平氣說話了,冷聲道:“朕不信,總有其他出路。如果老天註定要亡人種,又何必生出人?何以天地萬物唯有人為靈長?”

“就算近千年來的人都走錯了路,想錯了山海鏡用途又怎樣?如今也沒真到絕境。”

她看向姜遺光:“姜卿……你也看到了吧?”

姜遺光應一聲。

皇帝:“你只差兩次死劫便滿十八重,你……”

姜遺光明白她想說什麽,搖搖頭:“放心吧。”看一眼徐福,又對皇帝道,“我心中有數。”

卻原來……方才皇帝在鏡中所見,不僅僅是她的半身。她的念在刀鋸地獄中受折磨,亦在不斷向上爬。

電光石火間,她不知怎麽的明悟過來,這麽多年,他們對山海鏡的猜測都錯了。

全都錯了!

山海鏡中地獄十八層,死劫十八重,鏡外人每過一重劫,鏡中半身便向上爬一層。

等到十八重過完,會發生什麽?

——取而代之。

她只能想到這個詞。

這才是入鏡人追尋了千年的長生不老的真相。

她也終於明白,為什麽徐福一直在暗中關註姜遺光,又為什麽一定要帶他下墓了。

其餘入鏡人凡根未盡,七情六欲總誤事,唯有姜遺光,才可能抵達那十八重地獄的終點,而後……惡念取而代之,打開兩界大門。

她對著徐福道:“即便看見又如何?你要拿他做筏子,來換得陰陽交融?你、憑什麽,拿天下人的性命去填你一人的野心?”

徐福只是平靜地註視她,語氣古怪:“你以為,我是為了自己的野心嗎?”

皇帝再不懼他:“你該不會認為天下人都願意赴死吧?”

徐福靜靜看她,目光慈和悲憫:“人的一世不過是從繈褓到棺材的旅途,世人愚昧,才會恐懼終點。”

他面向孽鏡臺,慢慢走去,來到姜遺光身邊,平靜道:“唯有死亡才是永生,是平等,無苦無厄,永登極樂。”

皇帝辯駁:“人死後即便有鬼魂,也不再有生前思想,沒有七情六欲,自然感受不到苦厄,既無苦厄,又何來極樂?”

徐福只是笑看她:“因為你恐懼死,死亡於你而言是未知,你才會不明白生者的世界是何種模樣,死後的世界又是何種模樣。”

皇帝道:“我的確不明白死後世界,可我見過鬼怪邪祟,若死後有冥界,冥界鬼魂無知無覺,渾渾噩噩,只知破壞屠戮。沒有人會想變成這副模樣。你若真按自己所說,為了天下蒼生,何不睜開眼看看黎民百姓?”

“沒有人願意送死!你既知世間眾生苦,更該知道不論多麽艱難,人總是在努力活下去。你既知蒼生苦楚,卻不是想辦法改善,而是送所有人去死?即便什麽也不做,什麽也不插手都好,而不是替所有人做決定!”

徐福:“正是因為我看過千百年,我才明白什麽才是人最後的歸宿。你對於死亡的想象,恰如螻蟻之於人類,人類之於天地萬獸,因為不懂,便可傲慢地認定為渾噩無知。”

皇帝:“難不成鬼也有……”

徐福:“你不是鬼,又為何斷定鬼沒有神智?”

“再有,你以為我剝奪了人的性命,可你有沒有想過,有哪一個人是自願來到這世上的?誰問過胎兒是否願意出生?”

皇帝竟被問住了,張張口,好半晌才道:“……總有人不願死,雖不知自己為何降生,可活著才有希望,若有活的機會,誰會願意死?”

徐福:“人又為何會害怕死?”

皇帝答道:“死了便什麽都沒有了,塵歸塵土歸土,死後再想做什麽也無力回天。”

徐福搖頭:“你只是不明白死後世界,恐懼未知和無能為力,可你且看,人在出生時對世間同樣未知。而令人無能為力的,又何止一個死亡?”

“被諸多苦厄磨礪才會恐懼死亡,他們又將這愚鈍麻木的恐懼傳給下一代。”

“再者,你說沒有人願意死,可也沒有人想要承受貧賤、病痛、欺壓、天災、戰亂,但天下又有多少人在承受這些?”

皇帝竟啞口無言,無法反駁。

她並非不知民間疾苦之輩,無法昧著良心說百姓們過的很好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

姜遺光沒有說話。

徐福繼續開口,不知是說給誰聽。

“生命降臨之初不過一張白紙,不知生與死為何物,不知自己將要面臨什麽,不知自己一生要經歷多少苦難,唯有迷蒙啼哭。只有他們的父母家人在歡笑,在高興,因自己需要子嗣後代,需要衰老時後代供養,因他們也是這麽來到世間的,便將此舉冠為賜予生命。”

“而後,人長大,家貧者為一點口糧日夜忙碌,富貴者為傳承富貴殫精竭慮。他們只知要活,卻不知活著為何,只知吃穿住行,到了年紀便再生下一代,周而覆始。所有活著的意義皆是人被俗世熏染後自己說與自己聽,可卻不知,生與死,從一開始便不是對立,也沒有任何意義。”

徐福:“人們本也不該懼怕死亡,世間所有人本都該不知死之痛,是人們恐懼未知,害怕別離,才認定死為最苦難之事,又認定奪走他人性命為罪大惡極。”

“人出生時不能選擇家世運道,從出生那刻起就註定會死亡。不出生,便不會死亡。你為何認為父母之於子女是給予生命,卻認定我在剝奪?”

皇帝一時間竟難以辯駁,她只覺得說的不對,可又無法指出哪裏不對。

徐福:“你想錯了,你一開始就認定我居心不良,卻不知我也在給予,我送人們提前到終點,給予世間所有人一個公平的死亡,給予塵世一個清靜。”

“宇宙浩瀚、天地廣闊,人世間本就荒謬痛苦。”

“當所有人都變成靈魂,回到最本質的模樣,世間不再有貧富貴賤,不再有疾病衰痛,何嘗不是極樂之境?”

姜遺光:“原來是這樣。”他母親曾留下幾句話給他,最後一句:一切皆虛妄,原來是這個意思。

他母親似乎也被說動了。

皇帝不知其中內情,還以為他被說動,緊張地抓住他:“姜卿,不要信他,他這是詭辯……”

徐福將手籠在袖中:“既是詭辯,你辯過我就是了。”

皇帝張張口,卻不知該說什麽。

徐福沒有說假,她無法辯駁,她無法昧著心說百姓生活和樂——不光是鬼怪的原因。即便沒有鬼怪,仍舊會有貧窮、疾病與不公,百姓命如草芥,任何一點風浪都會叫他們倒下。

她立誓成為明君,可即便身為天子也有不得已之事,要叫人人衣食富足,人人安樂,她……做不到。

她第一次在心底對自己發問:既然生來痛苦,生之意義為何?

徐福道:“我活兩千餘載,見過帝王不多不少,你倒也擔得起體恤百姓一詞,既然如此,你便不要阻止我。”

皇帝頹然:“我,我……”

可她說不出口,只能眼睜睜看著徐福對姜遺光伸出手,“走吧。”

“你們要去哪?”她心裏有不妙預感,伸手試圖攔住。

徐福回頭看她一眼,這一眼竟叫她僵住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她只能看著徐福把姜遺光推進業鏡臺中。

姜遺光像冰融在水裏那樣,融進去不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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